Philalexandros

I murdered my poems.

【原创】Beyond the Sea(Part 1.3)


(三)

她守了一夜,在空地四周挖出土沟,清走枯枝,然后等待火焰自己熄灭。黎明时分她抽身离开梦境,醒来时看见它已经化作焦黑残骸,只留下一副骨架,凭借这已然辨认不出它昨夜的模样。帕西亚在身边的灰烬中找到了匕首:刀刃碎裂,皮制手柄燃尽。她任由钢铁碎屑从指间流走,然后起身来到骨架边上。

这是个漂亮的半成品。成熟原生种的骨架色泽苍白,缠绕着浅灰螺纹,是由一次次的蜕骨生长导致。而这副骨架上密布着层层螺旋,在关节处完美地相接成新的花纹。尾骨因为最后的挣扎和猛烈撞击已经碎裂,脊椎还算完好,朝两边支棱着带刺的肋骨。它那形状介乎蜥蜴和大鸟头颅之间的头骨则完整无缺,两只空洞的眼眶凝视着虚无。帕西亚把手放在它的头顶,感觉到那骨头冰冷坚硬如金属,昨夜它一度温热过,带着海内生灵的气息向她冲来。那种温度唤醒了她的记忆,使得她在昨夜的梦里走了比寻常更远的路;但她有别的事务,尚不能让冥思打断工作。

她为了速度没有把长矛带来,现在又失去了匕首,只得徒手工作。到正午时分,她已经将肋骨和一节节脊椎都卸了下来,用白树皮制的绳索捆在一起。最后还剩下一个沉重的头颅,她将它抱起来,穿过落叶林,走到树荫尽头的一个小水潭边。岸边的淤泥很浅,帕西亚便在谭边弯下腰,把它放到水中。头颅晃了晃,接着笃定地沉了下去,消失在波光之下。临走之前帕西亚在水中照见了自己的镜像,看见脸上和手上凝结的鲜血。

帕西亚朝更南处的边境线走去。没有共感表征,她是唯一一个在草甸上投下阴影的生灵。从这里她再也望不见北地的崇山峻岭。这里,卡拉赫的牧场上,苜蓿草长到腰际,铃兰草叶随风摇荡。她看见绿色一直绵延到南方天际,那里的云在光照下呈现出预示丰足的紫蓝色。然而,寂静将这里的一切牢牢锁住:没有鸟鸣,没有海内生灵的呼吸。夜间,她燃起火低吟颂歌时,甚至没有北方寒风来唱和,只有骨头和她作伴,沉默不语。卡拉赫也陪伴在她身旁,神思所及之处,光之主的伟力都与她同在,确保火焰在她身体深处不休不眠地燃烧,修复伤疤,给予热力,使她比海外之地的一切兽类更敏捷、更有力。有一次她躺在灰烬边,观察头顶北极星细微的角度偏转,手指玩弄着草叶间冰凉的露水——它们群星般洒落在她掌心,就在这时卡拉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,用的是她最熟悉的语言,提醒帕西亚她的职责。但到了白天卡拉赫便退到她体内深处,留下她独自一人在草甸上航行。她用了十一天,翻越一半青绿、一半焦黑塌陷的群山才来到目的地。她抵达的时候正是正午,那残骸就仰天躺在山谷中,焦土以它为圆心向四周辐射。风带来锈铁的味道和钟声:单调的“咚”“咚”“咚”——曾经她听过这里的一千口钟同时敲响,声音甜美有力如竖琴长笛合奏,可现在钟声里只有衰老的呻吟。

帕西亚沿着一条小路下山,脚下踩着黑色粉尘与土块,吱咯作响。这里的居民过去掏空了山之心,然后将那血肉填进钢铁野兽口中,她猜想这些黑尘也许来自钢铁兽的鼻息,也许是风化了的铁锈,见证过钢铁之城的梦想,而如今梦想已被遗忘。

她走进黑色街道时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访客的到来。正午的太阳将更多碎石炙烤成粉末,风将它们卷起冲散成令海内人窒息的尘埃。两旁被熏黑的建筑里毫无声息,只有一两双疲惫而警惕的眼睛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盯着她。路灯上站着黑鸟,鸟粪斑斑点点地染在柱子上。转变后帕西亚曾多次来到此地,交换匕首和长矛,她并不惊讶于这里的变化,在漫游岁月中她早已领略了海内的事物是何等易变。但易变并不意味着脆弱。

那一两双眼睛可以印证这一点。

然后黑鸟尖声叫了起来,越过她的头顶向北飞去。更多的眼睛在别的暗处出现,不安地注视着新来人。一声喑哑的犬吠自远处传来。钟声咚、咚、咚。没有人出声,他们紧盯访客的每一个动作,直到她在一扇熏黑的门前停下。百叶窗后的眼睛不见了,影子一晃而过;门打开了,影子站在门后的黑暗中,掌着一盏微弱的灯火,退后两步让出路。她登上台阶,影子在她身后关上门;更多影子出现在昏黄的光里,每一张面孔都带有不同的标记。南方人皮肤光滑,带着被太阳亲吻过留下的柔和古铜色,以他们的各色方言飞快地对话;她认出来自西边山谷的猎狼人和北方的捕鲸人,后者的面容被海风摧残,粗粝不堪,灰白乱发披在皮毛衣外,使她想起浓雾笼罩的海洋与断崖。他们都在黄光里交谈,从发酸的饮料里汲取些许欢愉。这些人中间唯独没有废墟里的居民——他们的生命之火早已熄灭,只剩下星星点点红色余烬,不足以给予他们力量来追猎地上行走、海中嬉戏的巨兽。

影子领路。他们穿过酸臭的人群,沿着阴冷潮湿的石头台阶往地下去。然后影子掩上木门,灯放在桌上。“带了多少?”

他开始一根一根检查骨头,手指上发黑的鲸油粘在螺纹上。她等待他检查完,把骨头装进羊皮袋子。“你弄来了整整一头。”他近乎自语地问,“我真想知道你怎么做得到。”影子抬头望了她一眼便不再说话。他拿起灯,转身走到台子后面,用那一串钥匙打开了柜子,“看吧。”灯火照亮了皮革刀鞘。同匕首放在一起了还有一对浅色贝珠耳环,一只镶了石榴石的手镯,玻璃珠四处滚动,几缕羚羊毛躺在柜子深处。那些注定买醉而死的水手们先是抵押他们的环镯,再是出卖名誉,最后背弃命运……但我属于海洋。

她伸手到柜子里,按住了一样东西。是个镂空的铜制吊坠,泛着一层幽幽红光,内里悬着一个小雕像,撞击四壁,叮当作响。非我族类……

“海上来的人。”影子冷冷地说,“喝多了酒就把它送给我作酒钱了。好啦,你挑不挑?”

帕西亚挨个扯掉皮革刀鞘,观察锋刃,让指尖滑过刀背,感觉钢铁的温度。所有的匕首都打造得极其锋利,可以轻松割开原生种柔软的外皮,刺进骨髓,从体内将它们点燃。这种钢铁可以承受冷火的灼烧而不会熔融。她挑了两把,弯月形的长刀用来投掷,短剑用来戳刺。

回到地上,没有人注意到她。屋子里蒸汽升腾,弥漫着酒精、咸水和皮毛的味道,在这一切上面,笼着深黑色的雾气。更多喝醉了的水手来来去去,更多人安静地倚靠在柜台上,朝杯子里倒着翡翠烈酒。她走在醉客之间,扫视一张张南方来的水手的面孔、猎狼人和捕鲸人的面孔。直到有人在她身后说:“酒能止疼。”

她来自北方。帕西亚转过身去时想到。那张脸带着些许寒冷的苍白色,头发更是惨白如火。帕西亚看出说话的那人是个海内王国的女子,只是作了男性水手的装束。她走到柜子边时,水手正在用一只手倒酒,另一只手十指在台子上敲着空洞的节拍。猎人漠然地看着水手,看着她原本苍白、却被南方太阳灼伤变成古铜色的皮肤,看着她断了又愈合的高挺鼻梁,突起的颧骨,带有细长伤疤的饱满前额,漂亮的眉骨,以及低垂的睫毛和凝视着酒杯的烟色双眼,所有细节的痕迹组合成陌生的石雕,猎人看着水手,甚至未曾意识到碧绿烈酒早已盈满,淌了一地;当水手转过头来,带着她那时尚未领会的狂喜和欢愉,朝她露出微笑时,疼痛又一次降临,猎人感觉到曾被原生种撕裂的部分在水手的目光下再一次被撕裂。帕西亚深知这只是幻觉,来自她尚未转变前的碎片,曾经用于反映真实受到的损害,对于转变后的躯体它没有任何作用。但幻觉比她想象得更强大,痛感如同电流,将她从内点燃。那时转变前的记忆被激活,令她想要放声尖叫。

水手把酒杯递了过来,她嗅到了烈酒的味道,但在酒精味道下还有另一种气息,令她想起另一个人和另一杯酒。“‘柯兰之杯’”,水手说,“用酒液浸泡药草制得,无色无味——你能嗅出来却并不奇怪——能赐予你深沉无梦的长眠,摄入少量却可以止疼。不过,我想它不会对你起作用。”她望了望绿色酒浆。“它不起作用,”猎人答道,“因为我不能像海内的活物一样进食,卡拉赫直接为我提供能量,使我的身体能在封闭环境中运作,因此毒药不能进入我的血液,发挥效力。”

水手皱了皱眉,露出一丝笑意,“诸神啊……你比我想象中更优雅美丽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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